乔宝先生和他的“黄精屋”
作者:李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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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宝,七十有六的年纪,一双大小眼镶在这黝黑的脸上,除了皮肤黑点儿,皱纹都是很少的,看上去精神矍铄。一辈子都没有娶过媳妇,却还是常常傻乐呵。一身洗的发白的青布衣服,五短身材,裤管子总是卷起来的,估摸着是每条裤子对他而言都太长,拿去改又太麻烦,索性卷起来得快。从我认识他起就是这个样子,岁月就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一年到头都是一双解放鞋套在他的光脚丫子上,走起路来仍是健步如飞的,这可能是他常年住在山上练出来的本事,我一个后生都常常赶不上他的脚步。至于为什么要叫他“乔宝先生”,是你的疑惑亦是我的,为了这事儿我还特意去问过爷爷,爷爷便跟我讲起了关于他的故事。
爷爷说:“乔宝他家原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大户人家做中药材买卖的,文革时期被定为右派,他家老爷子在一次次的批斗下终是没有扛过去,家也跟着逐渐落魄。因着之前家境好,又重教育,幼时就读过很多书,经过那场洗劫,家里什么都没有剩下,就剩了些毫无用处的书。他成分不好也不好找媳妇,但是村里人见他读过书又见过世面,就鼓捣着让他做了这村里唯一的私塾先生。他教书也得不到几个钱,他爹娘死了后,吃饭都是靠邻里施舍的。后来世道慢慢好了,娃儿们都可以送到刚口去上政府办的学堂了,他便更加无事可干,干脆就背着这些书搬到将军山里,种起了药材。大家应该从那时就叫他‘乔宝先生’了吧!”
9岁那年我妈冬月里生了妹妹,出了月子就回乡下老家过年了。这会子的乡下条件还是清苦的,高兴坏了的爷爷早就张罗了年猪,到镇上买了蛮多的酒和菜,办了妹妹的满月酒。中年半几的乔宝先生来帮忙打魔芋,他不怕魔芋的麻痒。我那时候就是个好奇宝宝,反正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搬个小板凳坐在木盆旁边看他打魔芋,有一茬没一茬的跟他攀谈了起来。说着说着他走到灶屋门口的窗户边,踮起脚从钉子上取下一包东西交给我,要我拿去给妈妈,说用这个炖鸡、炖肉吃对身体好。我悻悻然拿着这包似姜不是姜的东西来到妈妈身边,满心怀疑的交给了妈妈,听完我说的她很是高兴,真用那包奇奇怪怪的东西炖了肉吃了好几餐,那几天妈妈肉眼可见的没有那么疲惫,妹妹似乎也听话好多。

刚到正月初六,妈妈带上年礼和爸爸一起带着我循着盘山小道来到了乔宝先生家。他家在将军山上,到了离他家还有10来米的地方,爸爸就开喊:“乔宝哥几,来给你拜年咯!”乡下人的这个习惯还真很好,一是怕家里养了狗,不至于突然到访而被无辜伤到;二是可以知道主人在不在家,不用走那些个白搭的路;三个就是热情,这一嗓子喊起,那边一嗓子应起,着实热情了不少。听到喊声,乔宝先生从东头的房子里走了出来,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走近一看,他家是一个三开间的夯土瓦房,后面有高高的树,中间是堂屋,摆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香炉里插满了烧尽剩下的香竿子,今天上的香仍然袅袅萦绕着香台,看得出他的虔诚。东西各一间厢房,前面一块平整的晒谷坪倒是很敞阳,西头的屋檐下放着晒簟、盘箱子、簸箕和耙子。他热络地迎我们进了东屋,一股浓郁的药香随着门一打开扑鼻而来,我这才看到东屋后还有间灶房,别人家里灶上是熏的腊肉,他家上面吊着圆筛,里面放着不同的药材。
爸妈诚心的感谢他,奉上年礼就要带我离开的时候,客套之余,乔宝先生领我去了西头的房子,他笑称这是他的“黄精屋”,这里的木仓里放着蛮多毛草药。
我问他,“这些都是你上山采的吗?”
“有些是采的,有些是我自己种的,把这个多带点回去炖肉吃。”
于是又蹲下去捡了很多那些像姜不是姜的东西放到网丝袋里,我很好奇的问:“这些东西是什么?”看着憨厚老实的乔宝先生一下子来了兴致:“这叫黄精啊,是很多古典医书里记载的仙草,甚至跟人参齐名,有北有人参,南有黄精一说呢!”
我似懂非懂的听着,有一点我像是知道了,这个东西吃了可以返老还童,是宝贝。于是乐颠颠的抱着一大袋带着泥的黄精和小半袋子黑黢黢的黄精。“这生的要爸爸砍点肉炖汤给你妈吃,吃了好。这熟的收到干燥的地方,家里有个咳嗽、睡不好的你爸加几味药就可以治好的。”乔宝先生慈爱的摸了摸我的头说。
辞谢后回村,接下来的日子里常常会跟着妈妈一起喝那滋补的肉汤,反正我觉得我精力充沛得很,上山下河的,午觉都省了。虽然这东西味道不是那么鲜香,甚至有些涩涩的,由着有那些个得道成仙的想法也一股脑儿喝掉了。

接下来两年,父母因为要工作,又要带妹妹,我便跟着爷爷奶奶住在乡下,寄读在这里的小学。山里的小学没有太多学要上,我一得空都会去乔宝先生那里打听各种关于草药的事情,在他的“黄精屋”里,他乐此不疲的给我讲解各种中药材的习性,药用价值及如何人工种植。
有时候我去得早他会带我到他地里实地给我讲药材,讲得多的还是黄精,他一边松土一边说着:“它是太阳草,是李时珍《本草纲目》中的‘仙人余粮’。我们凤形村地处芙蓉山北段,山地丘陵广,冰碛岩富集地,亿万年碎石沙土沉积形成的土壤天然富含锌、硒等人体必需微量元素,加之亚热带季风气候与这复杂的地形地貌相交织,赋予这片土地无尽生机。多花黄精像是找到了落地生根的理由,成为了这里的地理标志产品。
“这东西这么好呀,得多种点。”我兴奋地说。
“黄精要在春天种下,却难在一两年内有收获。一根黄精要长三到五年。”乔宝先生不急不慢地继续松土道,“我会慢慢看它发芽,慢慢看它长大,再慢慢等到三五年后,把它带回家。”放下锄头,乔宝先生便抽着叶子烟消失不见了,留下望着这羽毛状圆而狭长的绿叶子下缀满了铃铛似的小花发呆的我。随着远处传来了一句“时间不到,药效不到”飘进我的耳里,这才慌忙费劲地拿起锄头踉跄跟上。一边走我心里还一边在琢磨,难怪这地里今年也没有下种子就长了这么深的苗了,敢情是种了好几年的货了。

一路各种问题不停问着,跟着他回到山上的“黄精屋”,乔宝先生边拾掇他的药材边回答着我这个好奇宝宝的各种问题,我不禁感叹,这乔宝先生肚子里全是干货啊!过了段时间他抬头看了看那个老式挂钟说:“时间到了,来,大燕子,帮我翻黄精去。”只见他三下两下来到灶火房,十分吃力地挪开一个篾制的大锅盖,一股涩涩的药香夹杂着一股泥土的独有的生涩和淡淡的酒香在弥漫的热气裹挟中侵入鼻孔,“燕子,把下面的柴火退出来。”乔宝先生示意我离远点说道。待热气散开一些,乔宝先生把大蒸笼里蒸得绵软、棕黄的黄精都捡到盘箱子里,再猫着腰吃力地转移到晒谷坪的晒簟里“黄精要九蒸九晒,蒸到软但捏着不烂这个程度就好。”这东西就像蒸熟的红薯,许是它糖分高的缘故,乔宝先生的手指在多次捏晒后都成了黄黑色,活像老烟枪的手。忙进忙出了个把小时后,终于搞定了,此时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青布外套,几笼黄精已全部转移到了晒簟上。
“都快要吃中午饭了,燕子,我这里没有好菜,你还是快回去,免得奶奶担心。”他在堂屋前的竹竿上取下一条洗的发白又发了线的毛巾擦着汗说。
“好的,我下山快,您放心!”心里也担心奶奶找我,虽然农村的午饭要比镇上的晚些,但也到了中午一点钟了,是该回家了。我边跑边高高地挥起手,也不看他是不是看到,一个劲儿地往山下跑去。

就这样,无忧无虑的往返山上山下,在乔宝先生的“黄精屋”里学到了许多草药知识。眨眼两年过去,父母忧心我的学业又给转回了镇上,这就与乔宝先生断了联系。多年后我选择了药学专业并在这条路上越走越好,现在每年回乡下过年过节还是会去看望他。爷爷奶奶都已过世了,他还是那身青布衣服,五短身材,裤管子总是挽起,走路仍然带着风,碰着乡亲总是眯缝着眼笑着......

初审初校:吴 炜
复审复校:周 姚
终审终校:陈光明